喜欢历史悬疑小说的朋友们看过来,你们喜欢的《困于沙丘》震撼来袭了!
《困于沙丘》是一部融合了历史悬疑与权谋暗战的恢弘之作,作者宋钊老师以战国时期赵武灵王离奇死亡的千古谜案为引,揭开了一场被权力与鲜血掩盖的宫廷阴谋。
当然,精彩的故事,远不仅限于这本书的292页。在本书上市之际,我们有幸转载一篇宋钊老师亲撰的创作手记。这是一份来自创作核心地带的“现场报告”,也是作者回望创作征途时留下的深刻辙痕。
关于创作的缘起,关于构思的灵光乍现,关于角色的斟酌把控,关于未来的启发......在这篇手记中,你将直接窥见作者在创作之初不为人知的顿悟与最赤诚的思考。
想要真正读懂《困于沙丘》,以下这篇手记是你不可错过的“前情提要”。文章最后,还有精彩篇章试读哦!
预祝大家阅读愉快!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困于沙丘》之后
宋钊 撰
《困于沙丘》,是反复多次之后责任编辑想出的书名,大家都觉得比最初那个《邯郸的史官》更有内涵。
展开剩余95%对我来说,这书名更像是个隐喻,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我在这部小说创作过程中经历的困境——不止是赵武灵王以及那些杀死他的人,被困于沙丘这个地理意义上以及概念中的地点,连作者本人都曾在这个故事里被困多年。
壹
缘起
2013年——说得轻松,其实已经十二年前了——对上班已经厌倦到极点的我,决定业余时间尝试写小说,就像绝大多数新手一样,摆在我面前的是那个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难题:写什么?
在我粗浅的认知里,小说家的素材无非来自两处,基于自身经历的半虚构(甚至是披着虚构外衣的非虚构);基于想象力的纯虚构。我担心自己坠入前面一类,因此迟迟没有动笔。
我不喜欢把自己扯到小说里面,至少在当年还不行,不单是出于个人隐私考虑,更是性格中某些因素作祟。
从小记事开始,我就是那种不起眼的孩子,没人注意我,也没人在意我,而我则乐于生活在人群边缘。
小说虽然是虚构,但如果基于自己的生活进行创作,别人——或者更准确说熟人——很容易从字里行间分辨出谁是谁,哪怕有时候也只是他们的臆想,却不妨碍大家对号入座。
此外,我也不大想让人猜到我的另一面,相信我,那一面并没什么可读性。
有鉴于此,我选择历史小说作为切入点。
我原本就喜欢历史,《史记》《资治通鉴》是熟读数遍的,况且历史人物身上即便不小心折射出现实的影子,喜欢对号入座者大约也不太容易往千百年前的人身上硬靠。
于是便有了一篇3万字的《沙丘之夜》。
初稿可想而知很幼稚,只是将历史上那些零碎事件用现代汉语串联起来,加入一些个人的想象,既不符合武侠仙侠读者的口味,也不符合严肃历史小说读者的口味。
不出所料,我把它丢在一旁,转而尝试现实题材的写作。但内心深处却有个莫名其妙却很坚定的信念:早晚有一天,我会写出一部自己理想中的历史小说!
之后的写作经历证明我多虑了——我根本不缺想象力,无论是科幻题材还是社会题材,里面的人物都无需取材身边人,充其量会用到某些人的某些特质,比方说……还是不说了。
贰
经过
我从何时起捡起这部小说的,又用了多久写完它呢?
确实有人这么问过,好在我可以轻松回答这问题。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显得记性特别好。小说从2021年4月开始动笔,前面四个月一直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不时走入岔路,然后又退出。
其间还一边录制读书视频,一边做各种心血来潮的杂事,直到秋天来临方才步入正轨。这意思是说,我开始每天固定时间写相对固定的字数,且基本不间断。
2022年5月,小说完成初稿,用时整一年。
2022年秋冬,我开始第二遍改写。当时老婆被困在老家,我则在北京家中照顾三只猫。
日记中屡屡出现口罩相关字眼,偶尔局势不那么紧张的时候,我就独自开车去妙峰山,在空无一人的山里绕一大圈,以排遣心中的郁闷。
站在山顶远望群山,脑子里不时飘过小说中的情节,自然,也会有离题万里的遐想:万一不小心开下悬崖,家里的猫岂不是要饿死?万一有人想闯进家中伤害小猫,我该不该跟他们拼?
2023年2月,疫情结束不久我们搬往天津。4月份安定下来,才开始继续修改小说。7月的某一天,我将小说打印出来摆在桌上,在我的写作程序里,这算是尾声。
对我来说,这部小说有两个意料之外。
首先是写作时间长。之前我的小说都是一年时间就能完结,包括写作修改交稿,至于出版周期,那个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但这部起初定名为《叙述:沙丘之夜》的历史小说足足写了两年时间,就这还没把十年前的旧账算进去。
其次是小说先签了影视版权。不知道是不是搬离北京之后开始交好运了。
如今,在等待一年后,这本书终于跟大家见面了。小说的具体情节我不打算剧透,仅想借此机会说说我理解的历史小说是什么样貌。
田晓菲在随笔《留白》中说,“历史小说是这样一种叙事作品,它艺术性地结合了真实和想象,核心是具有历史真实性的材料,但是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容许虚构的人物和事件。”
我认同这个说法。
我想举书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来佐证写作过程中史料与虚构的结合方法。
小说里的史官在撰写自己那部赵国史书时,开篇第一句话是“赵氏之先,与秦共祖”。熟悉《史记》的读者一眼就能看出这句话出自司马迁《史记.赵世家》的开头。
有人或许以为这是一个硬伤,战国的史书怎么可能引用汉代史书的内容?
我是这么想的:学界普遍认为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参考了战国部分国家的国史,虽说在李斯的建议下,秦始皇烧掉了六国史书,但显然可能存在漏网之鱼。
《史记》里战国各世家内容的不平衡似乎也印证了这点,有些世家的内容简略,有些则明显丰富许多,“赵世家”就属于后者,而且内容异乎寻常地丰富。
或许赵国国史躲过秦火焚烧保留到汉代也未可知。司马迁在写作“赵世家”时引用战国国史既然成为可能,那么赵国史官早早写下这句话当然也就成立。
需要说一下小说的开头与结尾。读者或许会注意到,假如删除开头与结尾的现代部分,小说的历史故事仍然可以单独成立。
既然如此,为什么非得保留现代叙事呢?
简单说,从当代到民国,进入遥远的古代画卷,最后再循着进去的足迹一步一步退出来的叙述方式,不仅是我喜欢的,而且是必要的。
惟其如此,小说才能完全铺展开来,而我所理解的“历史”这个概念,也能在这种表现形式下呈现出更加鲜活的面目,它告诉我们,历史的真相永远不可获知,它只留给我们想象的可能。
同样,我们自己相对于未来不可知的后世亦是如此,别指望谁能理解我们记住我们,等待我们的唯有被彻底遗忘。
叁
启发
《困于沙丘》是否开启了我个人新的写作方向,暂时还不好断言,得等到另一部历史题材的小说出现才行。但不管怎么说,这部小说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我个人一直非常喜欢日本作家井上靖的《敦煌》,甚至认为它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历史小说,或者说各方面最平衡的历史小说。也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靠近那样的写作。
现在我不敢说自己走到哪一步,但这部小说至少更接近自己心目中理想创作的标准,里面的故事、人物、背景都是我感兴趣的,在编织这个故事的漫长过程中,我体会到那种熟悉的愉悦。
假如有读者从小说中看到某些像是作者个人表达的痕迹,那您不用怀疑自己的眼光,它确实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
最后照例说几句免责声明,这是为了应付有历史考据癖的某些读者必不可少的声明。
大仲马说,“历史是我用来挂小说的钉子!”当我创作《困于沙丘》这部小说时,这句话总会不经意间回荡脑海。
我需要告诉各位读者的是,《困于沙丘》首先是一部小说,其次才是一部历史小说。假如您要在书中寻找所谓的“真实性”,那么文学的真实性一定远超历史的真实性。
书中人物真假参半,最大的虚构人物恰是本书的主角史官董勇,此外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但我相信当您读完以后会承认,这些角色理应都是曾经存在于那个风云动荡年代里的人,只不过历史长河水流激荡,他们的事迹没能保存下来。现在我所做的就是赋予他们一个姓名而已。
然而钉子是不可缺少的。小说整体架构基于真实发生的历史,无论是赵武灵王的事迹,还是秦赵之间的关系,乃至沙丘宫廷之变,在《史纪》《资治通鉴》《战国策》等古籍里都能找到,所有重大事件的年代也经过作者认真推定。
换言之,此书是在忠于史实前提下合理推理演绎的结果。
最后,请允许我借此机会感谢每一位给此书提供过帮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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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于沙丘》试读(上下滑动)
第一章 缘起
公元前295年,赵惠文王四年,刚入秋,邯郸开始下雨,断断续续个把月没见太阳。青苔爬满内庭石阶,箱子里的布帛生长霉斑,整个都城笼罩在压抑的气氛里。执掌大权的贵族们忐忑不安进出公子赵成的府邸,隔上几天,就有一名赵府家臣乘马车往返于城西春台,那是史官的居住办公场所。
《赵史纪》的撰写陷入停滞,原因是太史董勇认为,四个月前发生在沙丘离宫的事件真相不明,拒绝仓促落笔;而作为主要当事人的公子赵成却希望尽快写完,一旦入史,意味着盖棺论定,既能消弭流言,亦可放下这沉重的政治包袱,传说他本人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沙丘事虽大,却不复杂。春末,赵王室前往邯郸东北二百里外的沙丘郊游,顺便考察陵寝,年轻的主君赵何由重臣肥义陪伴,与主父赵雍、哥哥赵章一同入住沙丘离宫。当晚,赵章假主父名义传唤赵王,试图谋逆。关键时刻,公子赵成和少司寇李兑带兵赶到。赵章躲进主父所居春阳宫,畏罪自杀,而作为重要人物,主父赵雍却下落不明。
直到三个月后夏天过完,才有消息传出,主父早在沙丘之变当晚就猝然病亡。这未免有些离奇。对于整个事件,如今只剩下当事一方——赵成、李兑的说法;另一当事方赵雍赵章父子都死了。对普通人而言,死人当然无法说话;可对史官而言,无法说话不代表无话可说。当今太史董勇是个执拗之人,极为重视家族的史官传统。当年强大的晋国还存在时,董家跟赵氏就有剪不断的纠葛,祖上那位被孔丘称作良史的董狐,写过“赵盾弑其君”这种令赵氏先人恼火的文字,如今事涉赵国最有威望的主父赵雍之死,董勇更不肯随意落笔。
八百年前周王定鼎时确立的史官制度,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被普遍尊重,各国诸侯从内心深处对本国史纪抱有天然敬畏,坚信在后世落下干扰史官的名声,往往比试图掩盖的真相更不堪。直到最近几年,情况才开始发生微妙改变。
按照惯例,一旦董勇写完这节官史会对外公开。于是邯郸城内上至宫廷贵族,中至行政系统里各级官吏,下至市井百姓,每个人对此都抱着性质不同、程度不等的好奇。未经证实的流言如连绵不绝的小雨,在赵国广阔的土地上无声蔓延。没人知道董勇打算怎么撰写这节国史,大家都在等待。眼下,春台成为比宫廷更引人瞩目之地。
那么,董勇到底想什么呢?
太史此刻不在邯郸,经过一番慎重考虑,董勇在白露来临之前三天悄然动身去往沙丘。
天气不佳,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原野上,时不时落几滴雨,好在不影响赶路。从邯郸至沙丘二百里,道路平整,沿途设置多处驿所,宫廷每年春夏郊游避暑时,路上信使不断,驿马络绎不绝,可眼下这条路颇为冷清,只有太史跟随从小六,各骑一头驽马,不紧不慢行进在草色开始变黄的原野上。
董勇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相貌平庸,身材瘦小,头发白了一多半,脸上皱纹明显,身上布衣却很不起眼。这趟旅行算官差,行经每处驿所都能享受免费酒食款待,他本人不在意饮食,更不饮酒,反倒是随从小六每晚酒足饭饱,在大炕上翻来滚去睡不踏实,影响他休息。
沙丘之行酝酿时间长,决定成行却很迅速,一旦确信邯郸上下再也找不到更有价值的消息,他就毫不迟疑动身了。
作为史官,除了多年史学训练形成的敏锐观察力,还需具有很强的思辨能力,在董勇看来,无论赵成还是李兑,两人都没说实话,唯一问题是:他们所说内容究竟假到什么程度?
不,或者这还不是唯一问题,此外还有个更重要的难题,它涉及史官个人品格。以往经验告诉他,绝大多数情况下,史官的困难不在于辨别某人所说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而在于剥离伪装获得真相后,能否毫不掩饰地如实记录。
史官制度眼下面临巨大挑战,一方面源自宫廷干扰,另一方面则是董勇自身的原因。宫廷方面,年幼的主君虽然并未发话,可摄政监国的公子赵成却在沙丘之变后屡屡明示暗示,要求根据他的一面之词撰录本年《赵史纪》,在南郊家庙,面对两口装着赵雍和赵章的富丽堂皇的棺椁,赵成再次提醒董勇,当初破坏独立史官制度者恰恰是死去的赵雍,一个颠覆礼乐的粗野军汉猝死有何可疑?
不得不承认他至少说对了一部分。赵雍确是破坏独立史官制度始作俑者。此人曾经当过二十七年赵国主君,其间推出“胡服骑射”改革,大力发展军事,让本来无险可守、平庸积弱的赵国一举成为东方强国。按说他应该是个广受各阶层拥戴的国君,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贵族和士大夫对其反对声从未消失,董勇也是反对者之一。贵族们反对“胡服骑射”,表面强调诸夏之邦不应被蛮夷同化,实则因为政治权力受到挤压;董勇反对,既不是因为利益,也不是出于礼仪,更不是基于个人情绪,史官的直觉和洞察力告诉他,这种立足军事优先的改革,将从根本上动摇传统根基。周初创立的等级分封制度,之所以能维持几百年稳定,是它明确了社会各阶层的责任与义务。具体而言,尊重史官传统就是贵族的传统价值观,当新兴军人势力占上风,他们还会继续尊重这一原则吗?
显然不能。
随着国内政治格局变化,原先的礼乐基础逐渐崩坏,先是宗庙祭祀的仪轨被忽略,接着史官制度面临考验,最后宗法传统遭遇挑战。以往史纪撰写完直接对外公开,但赵雍要求太史每年岁终腊祭时将当年的赵国史副本呈送宫廷,之后才能公布。又过了些时候,开始对史纪中某些史实指手画脚。是可忍孰不可忍,董勇坚决顶住压力,副本可以呈送,但正史一个字也不改。
四年前赵雍盛年退位,其实已埋下祸乱的伏笔,沙丘之变并不让董勇意外,他好奇的毋宁说是细节——史官职责不就是探究真相,并且如实呈现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发生的,今后能否避免?
这才是他冒着寒凉的秋风坚持沙丘之行的主因。
此外还有些难以启齿的私人动机。说来令人尴尬,执拗的史官本次离开邯郸,其实也为躲避老婆纠缠。董勇夫妻多年来过着简朴和谐的生活,除了春台看门的老仆和偶尔充当书童的小六,家中再无其他仆佣,媵妾之类自然从未有过。可从去年开始,妻子越嬴开始给丈夫张罗侍妾,并非只停留在口头,而是强拉着他去邯郸西市一间乐坊,打算让他看看自己帮忙相中的女子。不巧的是那天女孩外出,董勇夫妇跟女孩母亲对坐漫谈,令拙于应对的太史吃足苦头,回家后足足三天没跟越嬴说话。
可是老婆除了自作主张,其他地方却挑不出错来。理由很简单,越嬴是想让他有个儿子。两人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先后有过几个孩子却都没留下,要么出生就是死胎,要么没多久就病殁,最大的也没活过三个月。哪怕董家的世交,素以医术高超著称的太医胡原,对此也束手无策。年轻时的越嬴对此倒也安之若素,可随着年纪变大,她的性情有所改变,开始不断抱怨命运多舛,将很大精力投入到求神问卜中,想要个儿子的执念始终盘踞在她心头,倒并非只为自己打算,实在也是出于对丈夫的爱。一来觉得董勇一把年纪却膝下无子,做妻子的难辞其咎;二来赵国史官与其他列国相同,都是世代相传,假如董勇始终无子嗣,那么下一任太史就不姓董了。考虑到董家上溯五代都是史官,继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董勇本人毫不在意传宗接代之事,只是不忍逆拂老妻好意,只好随她走一趟西市乐坊,但他本意实在不想弄个年轻女子到家。近年对于史官之职他已改变看法,不愿意只做个记录当世文字的宫廷史官,而是想当一个像左丘明那样的史家,他发愿写一部完整的《赵世家纪年》,记载时间不限于自己担任史官的这段日期,而是上溯到数百年前。赵氏之先,与秦共祖,虽然没有落笔,开篇第一句话已经在脑海里萦绕许久了。此时哪有功夫去琢磨男女之事,更别提或许连带还有与育儿相关的更多杂事。此外,内心深处他也在琢磨越嬴的真实想法,哪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愿意整天看着青春靓丽的女子围着自己丈夫打转?这不符合人性呐,而史官自诩最了解的就是人性。这也是他借机躲离邯郸的小算盘。
从邯郸到沙丘,按照主仆二人的脚程大概走四天。董勇前两年去过沙丘离宫,对道路还算熟悉。旅程第一天就发现异常,当他装作漫不经心向驿所的人打问春天时宫廷途径此地的情形,发现这些人全部调换过,新来之人对春天之事毫不知情,此后旅途所经驿所均是如此。
董勇内心有根弦绷紧了。
抵达沙丘前最后一座驿所名叫榆湾,坐落在一条小河拐弯处的树林边上。黄昏时分虽然还没看到建筑,却已能见到远方树梢顶端升起的袅袅炊烟。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董勇跟小六勒住驽马,停在道边向后观望。
先是看见地平线上夕阳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没多久就来到眼前。
马好快。
马上的人穿一套不大合身的灰色驿传制服,背上斜跨包裹,年纪顶多三十出头,体型壮硕,脸上坑坑洼洼都是麻点,点缀着浓密胡须,看上去面貌凶狠,从主仆二人身边经过时毫不减速,马蹄踩踏地面水洼,溅起泥点差点打到董勇和小六脸上。
董勇下意识抬起衣袖遮挡,眼睛却打量那匹马白色的尾巴尖,小六则愤愤地说了句“无礼的家伙”。
骑手顺着大道迅速跑远,目的地显然就是前方的驿所。董勇轻轻松开手中缰绳,任胯下驽马放开蹄子,心中却细细回想那人的着装打扮,虽然穿着驿传服装,可那匹马……没等多想,后方又传来隐隐的马蹄声。
今天还真是怪了。董勇跟小六对视一下,转过头,刚才还在地平线上的硕大夕阳已然沉落,但天边的霞光映照着奔驰而来的骑手。此人单看相貌就比前面刚过去的那位文雅许多,不到三十岁,只在嘴唇上留着一道整齐的胡须,头裹黄色包头,马鞍一侧绑着包裹。快到董勇身边放缓马蹄,特意绕到官道另一侧通过。
董勇年轻时在北方代地生活过,熟悉草原和骏马,前面过去的那匹马绝非普通驿传用马,在邯郸城内唯有达官显贵府内才有,然而跟眼前这匹马相比,那匹简直都称得上是劣马了。眼前这马体型高大,头小眼大,胸部平坦,全身上下炭黑,结实的肌肉如铁打一般。这种马在整个邯郸城内也找不出几匹,因为它是代北一个名叫乌海地方的特色马种,数量极少,据董勇所知,目前仅配给特殊军用。
一刻以后,主仆二人来到榆湾驿所,穿过冷冷清清的院落,董勇瞥见马棚里拴着刚才见到的两匹马,一匹拴在东头,一匹拴在西头。待驿所伙计安置好两匹驽马,领着主仆二人来到侧院门口,驿吏正好迎出来。
董勇一看,愣了。
驿吏名叫单福,身材矮小,脑袋出奇大,小眼睛大鼻头,顶上头发稀疏。此人与董勇同岁,三十年前在代地两人关系要好,后来董勇随父入邯郸,双方遂少了联络,不曾想今日竟在此遇到。单福耳背,是个大嗓门,只见他一把抱住董勇,嘴里不连贯地表达着惊喜,声震屋宇,连落在树上的麻雀都惊起。董勇乍见故人也是惊喜交集,旅途疲劳顿觉消散。
驿所侧院很安静,关起小门自成一体。单福安排厨房张罗出比前面几处驿所明显丰盛的酒水,自己也来作陪,平时滴酒不沾的董勇架不住对方相劝,破例喝了一卮黍酒。单福讲话根本无需引导,只见他箕坐榻席之上,敞开衣襟,旁若无人地讲述起个人经历。原来他此前一直在代地某个偏远驿所当差,以为就要老死于荒山秃岭之间,没想到时来运转,上头将他发派到靠近邯郸的榆湾驿所,他本打算安定一下就抽空去邯郸找董勇,却不曾想太史自己找上门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地?”他最后问。
董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并不知晓你来此地,今天只是偶然遇到,明日我要赶往沙丘。”之后他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一入邯郸就再也无法离开,父亲去世后接了太史职位,整日钻在简册堆里,不要说去代地看望故友,就是沙丘此行也是两年来第一次走出邯郸城,至于为何要在这个秋风初起之际去沙丘,那是因为……说来就话长了,话说到此董勇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你刚说何时调来此地?”
“三个月前。”
“哦,”董勇目光不觉黯淡下去,看来老友跟前面驿吏一样,都是沙丘之变后一个月才调来,对于春天发生的事无法提供有用线索,遂遗憾地说,“那就,没事了。”
“呵,这是何意?”单福狡黠地眨眨小眼睛,稍微压低音量,“不会以为我除了聋还瞎,脑子也糊涂,对国家大事完全不了解吧?”
“哪里哪里,”董勇摆摆手,端起面前的酒卮,“有些事情,时间和场合不对头,任谁也不可能知道,与个人能力无关,不必多心。”
“不就是春天发生在离宫的事嘛,我却略略知道一二。”
董勇举着酒卮的手仿佛冻在半空,以他之前跟单福交往的经验,知道此君好高谈阔论,却从不空言,捕风捉影的事从不会随便出口,所以——“你知道些什么?”问话间感觉自己的声音都稍微有点颤抖。
年轻伙计又端来一盏豆形镫,火苗不大,屋内却比刚才亮多了,小六吃完饭不放心,去照看驽马,只剩下董勇和单福两人,火光照着单福油亮的脸颊,已经稍微开始松弛下坠,但因为脸大,反倒没有多少皱纹,跟董勇黑瘦枯槁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只见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面院落张望,映在墙壁上的人影也晃动不已,过了一会儿才走回来,盘腿在原处坐定。
“话说我刚到这里就觉出不对头,为何?根本没有按照规矩交接,没等我到来,老驿吏和原来的伙计就先走了,我接过一个空空荡荡的驿所,账目不清楚,库存也不清楚,那两天可把我忙坏了。手下的伙计们都还没到,就发生了一件怪事。你大概不清楚,榆湾驿所规模不大,平日应付往来驿传没问题,可是每年宫廷路过就费事了,他们若是直接通过倒也罢了,假如要住一晚上,此地断无法安排,尤其是那位爷退位让贤以后,跟着继位的儿子一起去沙丘,等于两个主君,如何安排得开?所以驿所早在三年前就征用了西边二里地一座别院,那是下游村里大户的院子,平日总空着,春夏之际榆湾驿所就接手,一旦宫廷在此驻驾,主君住此院,主父可以住到那座别院。今年别院也照样租下,结果就用了一晚上,沙丘就出事了。现在院子还空在那里。那天我安顿完手头事情,想去别院看看,毕竟眼下还挂在驿所名下,万一有点纰漏不好交代。
那院子有前后两个门,前门的锁好好地挂着,后门的锁却被扭开了,我当时有配佩剑,就大着胆子走进去,结果在西厢房内看到一个年轻人,穿着不太合身的胡人短衣,面貌异常清秀,完全不像鸡鸣狗盗之徒,看起来好像受过伤,但是现在好了。他自称邯郸人士,从燕国返家,途经此地稍事休息,很快就离开,至于弄坏的锁头会照价赔偿,让我切勿声张,说着还掏出一枚玉佩给我。我自是犯不着为难他,便邀他去驿所歇息,他坚决拒绝,说此地安静,无人打扰。第二天我特意拿了些吃的送去,结果他已经走了。又过两天,从其他地方调来的伙计才陆续赶到。你是大官,比我更清楚当差的讲究,不该打听的别打听,不该说的不能说,况且我也不清楚手下人的底细,遂装成个闷葫芦整天不言不语,此事对谁都未提起。三个月下来我才对手下几个人放心,原来他们也是两眼一抹黑,并非是派来监视我,而且话说回来,我一个小小的驿吏有何可监视之处?”
说到这里,单福才歇口气,端起酒卮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玉佩呢?我瞧瞧。”董勇伸出手。
单福晃了晃大脑袋,“哪来的玉佩,你真以为我会要他的东西?一把破锁值几个铜钱,那块玉佩——”说到这里,他小眼睛开始放光,“那块玉佩至少值二十朋,买两座同样的别院都绰绰有余,你说我敢收吗?”
“莫非是位贵公子?”
“切……”单福撇撇嘴,“若是贵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绝对不是,而且根本不是从燕国过来,结结实实就是从沙丘离宫来的,这你还不明白吗?”
董勇虽然没再喝酒,却感觉浑身上下血流加速,直觉提醒他,梦寐以求的线索出现了。“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他的时候距沙丘之变已过了一个月呀。”
“我怎么知道?你忘了我刚说的话了?我说他看起来好像受过伤,也就是说现在伤刚刚好,左臂抬起来很吃力,假如他是在沙丘负伤,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休养,到现在刚好能够行走。更重要的是,那块玉佩,我其实知道它的来历。”
你可太厉害了!董勇就差脱口说出这句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故友,居然有如此缜密的心思,看对方此刻不紧不慢又拈起一根羊排骨,真能沉得住气。“说来听听,玉佩的来历。”董勇催促道。
单福举着肋骨歪头想了想,索性丢下骨头,拍拍手,直截了当地说:“那是安阳君随身佩戴的饰物,乃是蓝田出产的美玉,我那个名叫慧娃的堂妹你还记得吧,当年你挺喜欢她,后来嫁给一个胡人珠宝商,那美玉就是他们家的货色。去年代地有人想讨好安阳君,特意出高价买走,用那块玉换到一个不错的好差事。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吧,那小子根本就是沙丘事件的幸存者,而且还是安阳君身边的亲随。”
“可惜!可惜!”董勇不由自主拍了拍自己的腿,多么宝贵的线索,就这么断掉了,可转念一想,你能指望一个初来乍到的驿吏做什么呢?总不至于让他动手扣留人质吧,更何况若是将那年轻人扣住,此地往来之人不是邯郸官方就是沙丘守军,不管被谁发现,都是极大的麻烦,最终送命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接着他想起另一件事,“对了,今天下午入住驿所的是什么人?”
“一个是驿传人,给沙丘送信,另一个我也没摸清什么路数,不过他骑的那匹马可太离奇了,我听说那种马只拨给锐卒旅骑兵——你知道锐卒旅吗?”
董勇当然知道。
四年前赵雍刚退位,势力依然很大,出于种种考虑,公子赵成着手组建一支名义上隶属于宫廷、实则由贵族保守派掌控的军队,具体由少司寇李兑负责。名为“锐卒旅”的军队只有一千人,但绝对以一敌十。选拔标准首先要求出身邯郸本地良家子弟,绝不允许有代人或胡人血统;从一线战斗部队挑选人员,比照大名鼎鼎的魏武卒训练标准,骑射技能之外,还加入更多步卒技能,近身格斗、审讯俘虏、夜行侦查;标配三层衣甲,武器从邯郸最好的铁匠铺定制,每件兵刃上都镌刻固定标识。不夸张说,东方诸国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有如此全面的技能和战斗力,连战马也……
“不知此人意欲何为。”董勇沉吟着,更像是自言自语。
外面院落传来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地,董勇跟单福同时起身走到户外,站在廊上四下张望,原先靠在东墙的两根竹竿倒在地下,而此刻外面一丝风都没有。
“可能是野猫。”单福说入秋以来外面的野猫动辄跳入驿所院内,不是打架就是交配,让人睡不安稳。之后两人站在廊下,静静看远方那轮升起的明月,老半天谁都没说话,过了许久,单福想起什么,“还有件蹊跷事。自从出事以后,听说沙丘留有不少守卫,就在半月前,从那边过来一队人马,按说军队调防行经驿所确实不会停留,所以匆匆经过榆湾也不足为奇,可是半夜三更悄悄通过就让人不解了。”
“半夜?”
“对呀,我睡觉轻,二更天被大路上的马蹄声吵醒,起身从门缝朝外看,全是骑兵,不急不慢地行进,除了马蹄声,百十号人一点声音都没有,队伍中间有架六匹马拉的大车,顺着大道一直往邯郸去了。”
六匹马拉的车?董勇楞住了,按照礼仪规定,唯有贵族和宫廷才允许使用六匹马拉的车,普通官员官位再高也不行,简单说赵成可以坐,李兑就绝对不行。
“车上不知坐着何人。”他自语道。
单福摇摇头,恰好小六端着水盆走进院子,问何时洗脚安歇,董勇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
入睡之前,太史暗自在心中做出决定,明日一早先去那座别院看看再上路,不就二里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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