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欣蔓
从古巴到巴西,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两位青年学者唐永艳和周燕,以深入的田野工作记录着拉美的社会变迁与日常生活。6月24日,她们和同事一起登上“人文清华”讲坛,分享亲身经历。现在,让我们一起走进她们在拉美的研究故事。
古巴的华人与当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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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哈瓦那龙岗社团那扇厚重的木门,华人街的奇妙景象便给唐永艳留下了深刻印象:一群面貌迥异于她认知里“华人”的人,正熟练地掷着椰子壳制成的杯筊。清脆的撞击声后,椰壳落地,人们屏息凝视卦象。轮到她时,解签人翻开一本西班牙语小册子,朗声读出她的命运:“(她)在古巴将一切顺利,会有贵人相助,只要努力就会取得很大的成功。”周遭那些古巴面孔爆发出真诚的掌声与欢呼。
展开剩余87%这是2019年时唐永艳踏入古巴田野的起点。她为研究古巴华人移民史而来,却一脚踏入了历史与现实交织的迷宫。
唐永艳与当地朋友的合影
古巴华人移民的源头,可追溯至1847年。彼时,西班牙殖民者为填补甘蔗园劳力空缺,将目光投向遥远东方的契约华工。唐永艳在故纸堆里了解到那段血泪史:在鸦片战争后动荡的中国——太平天国的溃兵、被诱拐的贫民、怀抱淘金梦的冒险者,在古巴这片土地上扎根,与同期前往旧金山的华工一样,他们多来自广东江门、台山。
1959年古巴革命后,国有化政策使拥有产业的华人携资外逃,至1965年全古巴仅余三千余华人,六七十年代中古关系遇冷更让留岛华人陷入孤立,不少人隐藏身份,血脉维系艰难。九十年代苏联解体重创古巴经济,政府开放旅游业,一位华人社团领袖抓住契机,上书建议将哈瓦那华区打造成旅游中心,获批准后他号召召回全岛华人重振华埠文化,因纯血“自然华人”凋零,社团接纳二代、三代混血华裔,开展学习中国菜、打麻将等文化“再造”。资金从何而来?唐永艳发现,尽管华人社团表面被打散,但龙岗社团凭借与美加同宗社团的隐秘联系,维系着跨国的资金与组织网络。
在秩序重建背后,是个体在时代洪流中对其身世的追寻。唐永艳结识了一位关键线人——曾参与华埠复兴的秘书高玉珍。踏进高玉珍的家,犹如步入文化融合的微缩宇宙:正门迎面是色彩浓烈的古巴海神耶玛雅(Yemayá)蓝色神像;右侧却贴着中国关公画像;小小佛龛上挤满西游记贴纸、中国折扇等“中国符号”——这是她多年来在文化机构工作中收集的“故土”。
除了华人之外,唐永艳迅速融入当地生活的关键,得益于一位热情的“大姐姐”——她的房东女儿。这位31岁的古巴女性,为唐永艳打开了一扇通往古巴日常的大门。她从抵达的第二天起,便带着唐永艳穿梭在生活的琐碎里:去菜市场挑选食材、办电话卡、熟悉周边环境。在她的指引下,唐永艳不仅学会了如何独立应对异国生活的细节,更逐渐适应了古巴的节奏。在与房东一家同住的三个月里,她几乎走遍了附近的每一个角落,也逐渐揭开了古巴生活的日常肌理。
古巴街边的商贩
2022年,唐永艳重返古巴,萦绕耳畔的不再是文化的奇妙,而是有关食物匮乏的叹息。经济危机如黑云压城。2021年政府推行的货币改革与私营经济开放政策并未奏效,反而引发恶性通胀。普通民众月薪仅四五千比索,按黑市汇率约合十几美元,购买力断崖式下跌。
经济寒流中,出租车司机成了罕见的“高薪”职业。唐永艳算过,他们中的一些人日收入可达1000-1500人民币——这在月薪仅等价十几美元的国度堪称天文数字。高收入的背后是古巴瘫痪的公交系统:缺油少车,等一趟公交动辄三四小时,且车厢如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然而,成为司机的门槛极高——首先,你得拥有一辆车。老爷车或其他私家车车主,以及为海外车主代驾者,方能跻身这车轮上的“特权阶层”。
古巴的老爷车
更深远的危机是人口结构的崩塌。2021年7月古巴爆发大规模抗议,随后尼加拉瓜于2021年11月22日宣布对古巴公民免签。大规模的本地人涌向中美洲,再“走线”到美国或其他国家。综合官方和非官方统计,2021年至今,约十分之一人口逃离故土。留在岛上的,是越来越多的独居老人和沉寂的社区。唐永艳感到,她深入田野的顺利,部分源于自己无形中成了老人们渴望的情感慰藉与亲情陪伴。
回首横跨五年的古巴研究,唐永艳最珍视的,是这片土地赋予她的视角。23岁初抵古巴时,她怀揣人类学“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浪漫理想,往行李箱里塞了半箱卫生巾、一包压缩饼干和家乡的辣子,预备迎接想象中计划经济下的社会。现实却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复杂深邃:中国关公有了异域特色,享受古巴的香火,经济的跌宕起伏映照着普通人的悲欢离合……
古巴的困境并未终结,停电的夜晚仍笼罩着千家万户。但在唐永艳的讲述中,那些掷杯筊的脆响、乞讨老妇蹒跚的背影、司机飞驰而过的轰鸣,共同编织出一幅打破刻板印象的古巴图景。
“每多向他者走出一步,他其实回馈给我的是成为一个更好的我。”她这样总结自己的研究之旅。
双面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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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 年,清华大学发展中国家博士研究项目第一届学生入学,周燕成为其中一员。这个项目要求学生第一年在清华修课,第二年前往发达国家访学,第三年则要奔赴自己选定的发展中国家进行为期两年的田野调研。对于当时二十出头的周燕来说,世界是一幅尚未完全展开的壮阔画卷,她渴望走出熟悉的舒适圈,去探索那些新奇而遥远的地方。
巴西成功吸引了周燕的目光,彼时她对巴西的了解尚且停留在“阳光和沙滩”的表面印象,凭借着一股年轻无畏的冲劲,她毅然踏上这片充满活力的土地。
周燕的巴西生活充满戏剧性。在圣保罗一家咖啡馆写作时,她意外结识了对面甜品店老板的母亲。这位热情的“巴西妈妈”带她参加家庭聚会,聚会上她才得知,这家的祖父辈是政要,曾接待过英国查尔斯王子。类似他们这样的家族通过通婚与投资,将权力与资本牢牢锁在阶层内部,而“巴西妈妈”对周燕的接纳既因投缘,也源自对中国未来发展的看好。
圣保罗市景
基于对巴西社会分层的判断,周燕将目光投向了其中的“新中产阶级”——21世纪初因大宗商品繁荣崛起的收入中间阶层,研究该阶层子女的高等教育入学机会问题。在圣保罗大学政治学系访学期间,她带着访谈提纲走进四所大学:两所精英大学,两所普通私立大学。在精英云集的FGV基金会大学,她通过奖学金部门联系采访样本;在普通院校门口,她不得不“卑微地”向学生发传单,寻求扩大调查样本。
在最终确定的78个访谈对象中,一个黑人男孩的经历令她难忘。出身贫民窟的他14岁就参加“少年学徒”项目,白天在企业实习,晚上在公立高中上课。在工作中,他的上司——一位精英大学毕业生鼓励他报考精英大学,并资助他上课外辅导班,帮助他最终考入精英大学。如今,他回到了贫民窟创立音乐工作室,用嘻哈、放克歌词诉说边缘群体的困境。
里约维地高贫民窟
贫穷、拥挤、社会秩序混乱是巴西的另一面。圣保罗的街头,有人装作快递小哥,骑着摩托车公然抢夺行人的财物;富人居住的街区,有抢匪伪装混入住宅楼,抢劫财物后扬长而去;地铁站,人们神色匆匆,警惕地四处张望,生怕自己的财物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
巴西的复杂,决定了这里的田野调研不可能一帆风顺。在两个不同的巴西之间奔走,周燕多次遭遇文化差异带来的冲击与误解,也频频历险。一次,她的手机在里约热内卢街头被抢走,她大声尖叫,使出浑身力气和对面三个黑人青少年争抢,可能是她的叫声和勇气震慑住了对方,最终她抢回了手机。巴西的贫民窟帮派林立,政府管理鞭长莫及,为了进入贫民窟获得第一手素材,周燕加入当地志愿者组织,在两年里每周六都去贫民窟服务。
圣保罗东部棚户区志愿者活动
尽管被巴西“折磨”,周燕却深陷其魅力。今年初,她续签的申请意外被分错类别,迟迟办不下来,几乎无法登机回国。无措之际,她健身教练的学生恰好在联邦移民局工作,施以援手,层层特批加急,竟在48小时内奇迹般解决所有手续。“巴西像渣男,折磨你又突然对你好,让你觉得痛苦都值了。”她比喻到。
在田野调研的过程中,周燕也不断反思自己的研究方法与学术立场。她意识到,作为一名外来学者,必须以谦逊而开放的态度去理解当地的社会现实,才能避免陷入单一视角的陷阱。她的研究逐渐从最初的宏观叙事,转向对个体生命故事的深度挖掘,试图还原巴西社会的真实肌理。
唐永艳的古巴与周燕的巴西,如同棱镜的两面,折射出拉美大陆复杂而迷人的光谱。走进他者的田野,不只是地理的移动,更是文化与经验的深度交汇。她们细腻而坚韧,直面危险,拥抱未知,在拉美这片交织着魔幻与现实、苦难与生机的土地上,她们放下身段,走入他者的生活中心,去倾听、去感受、去共情,她们用脚步丈量出的,不仅是学术的深度,更是个体与世界相连的无限宽度。
非洲草原、南亚村庄、拉美集市……清华学者的足迹遥远而漫长。6月24日晚7点,“人文清华”讲坛国际与地区研究院专场, 6位从世界各地归来的青年学者,带来他们在那些陌生国度长期从事田野研究的故事,带我们走读世界、拓展认知。
《世界那么大》,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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